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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从小到大,我讨厌过很多人。比如抄袭我文章的人、欠我钱不还的人、比我有钱有才高大帅气讨女生喜欢的人,等等。
但是,我还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,恨到想踩住他的头发。
最近新华社报道了一件事:有一名执法者,他在粗暴地放倒了一个讨工钱的陌生女人后,不相信脚下的人正在死去,觉得她“装死”,并踩住了她的头发。
按道理说,这种事儿本该是发生在《水浒传》里的,鲁提辖对镇关西说:“你诈死,洒家再打!”
然而这女人不是郑屠。那名执法者除了身材之外,其它任何一点也都不像鲁提辖。

二、我努力试着去理解他——你说一个中年男性,怎么会如此憎恨一个陌生女人,要像鲁提辖对待郑屠一样对待她呢。
大概有这么几种可能:
首先,他可能在为自己工作量的大大增加而发怒。
女人讨工钱,影响了稳定。也许你们不了解,对他和他的很多同事来说,犯罪率的增加,远远没有不稳定因素的增加可怕。在他的工作目标排序中,稳定是排在第一的。
女人的行为,正在极大增加他的工作量,让他不得不冒着严寒前来处理。如果女人的行为继续下去,他的上级、甚至上级的上级可能会很不愉快,后果会很严重。所以他也不愿让女人愉快。

其次,也许是他受到了某种亚文化的影响。
在他的行当里,婆婆妈妈、循规蹈矩、情心如丝不会被真正认为是好品格,而果断、狡黠、狠辣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是好样的。至于这些技巧的施用目的是什么,参照上一条。

第三,他的文化素质也很可能不太高。
他的这个行当是内部繁殖比较多的,往往一家子都干这个,父母干这行,孩子也跟着干这行。近些年来该圈子里素质高的人也在增多,但整体上仍是大量熊孩子扎堆,他们生来就注定吃这晚饭,学习成绩烂也无大碍,反正送进专门的学校,混到毕业就上岗了。

至于写诗写文之类的高雅兴趣,在他们那行里也有,但那是一定级别以上才配拥有的兴趣,比如局长之类,以便于显得比较像儒将;对于基层一线的人,往往是不配享有这些爱好的,哪怕你真的爱好也不合适,那不会给你加分,最好还是去爱好喝喝酒、踩踩头发之类比较恰当。

可是,上述这三点,仍无法解释那巨大的仇恨。
这名执法者不年轻了。我相信,以他的行业经验,肯定有踩人头发但不致人死、或是致人死但不踩人头发的办法。无论哪种,都不会搞成大新闻,他会安全收兵,并成为成功处置一起事件的功臣。但他偏偏是那么愤怒,非把两者都干了,这才成了新闻主角。
或许这涉及更深度的精神和心理学科,就不是我研究的范围了。

三、看着踩头发的情景,我还想到了更多东西。
在以前的文章里,我写过一个人。他生活在一百多年前,是个留小胡子、近视眼的中国男子。他经常匍匐在案头,努力地翻译着厚厚的外文书,让它们变成中国人能读懂的优美文言文。
这个人叫做严复。
翻译的时候,读着书中的字句,再联想到自己祖国的现状,他不时痛哭失声——“吾译是书,至于此章,未尝不流涕也”。

他认为,自己的国家陷在了一个泥淖的大坑里,距离文明的空气太遥远了。他要努力地译书、写作,好帮助这“坑中之国”爬出去,看看外面的世界,呼吸到清新的空气。

在翻译的书中,他充满热情地憧憬了将来——在民法慈母般的眼中,每个人就是每个国家;被侵犯的人不必寻求报复,因为他对法的公正永怀信任。

严复死后,我们的“坑中之国”又爬了很多年,历经了很多艰辛。终于,我们从坑里探出身子来了,亲密接触到了外面的空气。
我们的城市甚至更繁华;我们的电影甚至更难懂;我们中的许多精英人士已经有了一流的仪表和风范;在西部偏远县城,也有姑娘手提着法国奢侈品包;在一些沿海大都市的地铁里甚至都充斥着外语。

说到变化,翻天覆地、日新月异这些词,真的不为过。
可是总有什么不对——这个大坑,我们是探出去了,然而伸出去的不是头,是脚。我们是倒立着探出去的,因为时不时有一种力量,踩住了我们的头发。

比如上述那一位粗鲁的执法者,就是踩住我们头发的古老、沉重、野蛮的力量之一。它迫使我们倒立着和外面接轨。我们的脚在坑外摆出各种造型,像是花样游泳,看着很美,但也不时让我们感到眩晕。
这就是为什么《水浒》里的情形居然魔幻地出现,有时候鲁提辖确实打了郑屠,让我们很开心;但有时鲁提辖又魔幻地打了金老汉,让人不知道这究竟算在坑里还是坑外,我们是文明还是野蛮,是先进还是落后。

我不是严复,我不会译书。